阴影下的乌东顿巴斯人：不想成为战争难民
莫斯科时间2月21日晚，乌东局势出现惊人进展。
俄罗斯总统普京召开联邦安全会议，直接宣布承认“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DNR）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LNR）的独立地位——外界一直知道这张牌被普京捏在手里，没料到他如此果断迅速地打了出来，甚至没等到正在磋商中的美俄元首会谈。
在普京承认顿巴斯地区主权后，西方预测俄罗斯会有针对基辅的军事大动作。但此刻，西方能拿一个“不听话”的俄罗斯怎么办？俄罗斯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抵挡住西方的经济制裁？答案正在全世界的注视下慢慢揭晓。
作为当事国乌克兰，其总统泽连斯基2月22日发表电视讲话说，乌克兰将保留进行独自和集体防卫的权利。但仅靠乌克兰一国，逆转俄罗斯关于顿巴斯“两个共和国”的决定已无可能。
在顿巴斯地区，当地人的心情既被新闻搅动，又带有见惯不怪的宁静。从2014年起，这里的炮火从未真正停止。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战争的可能性从未走远。
顿巴斯街景，一些当地人已经适应了与战火相伴的生活。
居住在卢甘斯克的民众萨沙（化名）告诉《凤凰周刊》，如果能维持现状，其实日子还算过得下去。社交媒体上流传的一些视频显示，俄罗斯一侧的安置点，环境远远谈不上舒适。离开现有家园去当某种意义上的“战争难民”，对他来说是艰难的决定，更谈不上是什么幸福保证。
“普京似乎将20多年的不满发泄出来”
2月21日晚，先由乌东两个地区的领导人公开请求普京承认其独立地位，普京随即召集俄联邦安全会议成员商议该问题并做出决定。之后，普京对着摄像机镜头讲了一堂“历史课”（电视讲话），俄军同时连夜进驻顿巴斯地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次日凌晨，俄新社回顾了这晚发生的一切，该机构指出，联邦安全会议往往会闭门举行，但普京额外召集了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联邦委员会主席马特维延科、总理米舒斯京、联邦安全局局长波尔特尼科夫、国防部长绍伊古和外交部长拉夫罗夫等国家领导层重要人物，通过电视直播公开讨论乌东局势。
会议被安排在克里姆林宫空宽敞的叶卡捷琳娜大厅，这里以往常更多被用来举行隆重的招待会或仪式。
2月21日，普京在叶卡捷琳娜大厅召开安全会议，做出了承认乌东部两地区独立地位的决定。
俄罗斯总统办公厅副主任、乌克兰问题三方联络小组俄方代表科扎克率先发言说，他完全确信，今天的乌克兰和西方都不需要顿巴斯，并且“在正常情况下”，乌克兰永远不会履行《明斯克协议》。
2015年年初达成的这份协议，其核心是实现乌克兰东部地区的停火、撤军、军备削减，并启动修宪改革给予两州特殊地位以确保俄罗斯族权益。然而，乌东顿巴斯地区在协议签署后却仍始终处于低烈度的冲突之中。根据乌克兰官方统计，自2014以来，大约有1.5万人在战斗中丧生。
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在会上谈到了解决乌克兰问题的外交选择。“西方不会改变立场，这一点大家都明白。至于给他们两三天改变主意，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他说，乌克兰东部发生的事件不仅是种族灭绝，而且是对俄罗斯一切事物的攻击，这意味着俄罗斯“除了承认两个共和国以外，别无他法”。
轮到国防部长绍伊古发言时，他对俄罗斯没有任何其他选择的说法表示同意。“（西方对乌克兰的）武器输送正在继续，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目的。当他们说它是防御性武器时，我很难相信这一点，并且这些武器数量已经超过了一些北约成员国。”最终，绍伊古对是否应该承认乌东两个“共和国”表示了“明确肯定”。
普京透露，为了听到真实的意见表达，他和所有参会人员未就当天的议题进行过预先沟通。现场有官员在与普京的交流中提到“将两个共和国纳入俄罗斯”的可能性，普京还纠正了他们。“我们不是在说那个。”普京摇了摇头说，“我们正在讨论是否承认它们的独立性。”
这场会议的结果显而易见，莫斯科的政治精英们在普京的示意下做出了决定。当晚，普京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宣布承认乌东两个“共和国”为独立国家，并签署相关协议与总统令。俄军随即进入顿巴斯地区“维护和平”，网上流传的视频显示，俄军两个装甲车队已位于顿涅茨克并在向北部和西部前进。
普京签署两个“共和国”独立地位的文件。
一个多月前，当俄罗斯国家杜马首次提出讨论承认这两个“共和国”独立地位问题时，没有人想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迅速——当时俄罗斯还在向包括中国、美国以及欧洲国家等多方强调执行《明斯克协议》的重要性。
2月22日，俄国家杜马宣布通过普京前一晚签署的相关协议。俄新社称，这意味着明斯克进程已经事实上死亡了，俄罗斯不再对此抱有期待。
21日局势剧变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普京面向俄罗斯和乌克兰公民的电视讲话。英国广播公司（BBC）评价说，普京在这次演讲中表达了愤怒、不耐烦和威胁，感觉像是把20多年来堵在胸口的不满发泄了出来，有的内容听起来甚至像是在竞选乌克兰总统。
普京电视讲话截图
“你们不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他对西方喊话道，“但你们不必与我们为敌。”普京指责西方正试图遏制俄罗斯的发展，他再次强调俄方在本轮俄乌危机发酵前期就提出要求，即北约必须停止东扩，乌克兰加入北约一直是俄罗斯的红线，西方不得继续无视俄罗斯的安全关切和需求。
谈及乌克兰时，普京再次回到了他所认可的历史版本：现代乌克兰完全由俄罗斯，或更准确地说，由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俄罗斯创造的。乌克兰几乎从来没有一个稳定的真正国家的传统。
普京在讲话中甚至否定了乌克兰国家政权的合法性，并谴责2014年以后通过基辅广场抗议“政变”上台的乌克兰现政府，完全成为了西方的附庸，并有可能被西方用作攻击俄罗斯的跳板。
在他看来，乌克兰寡头政府所谓的亲西方文明选择的全部目的不是为人民的福祉创造更好的条件，而是为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对手提供服务，那些数十亿美元从乌克兰人民手中窃取，并被寡头隐藏在了他们的西方银行账户中。
“在宣布今天通过的决定时，我对俄罗斯公民和我国所有爱国力量的支持充满信心。”普京说，他相信自己能代表俄罗斯和乌克兰的真实民意。
西方祭出的新制裁能有多大效果？
普京发表讲话后不久，美国率先宣布制裁，但举措并不那么严厉。美国总统拜登只是发布了一项行政令，禁止美国人进行与这两个分离地区有关的新投资、贸易和融资。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则说，“我们将与合作伙伴进行协调，采取适当措施。”
当地时间21日，拜登先是私下会见国家安全团队，听取有关俄罗斯与乌克兰局势的最新情报消息。白宫表示，美国已经预料到了俄罗斯的做法。之后，拜登还与泽连斯基、法国和德国领导人举行通话，共同协商对策。
当地时间2月22日，美国总统拜登就俄罗斯和乌克兰局势发表公开讲话，并宣布了针对俄罗斯的最新制裁措施。
22日，拜登宣布了针对俄罗斯的最新制裁措施。他在讲话中将俄罗斯的最新行动称为“对乌克兰的入侵”，他宣布，美国和盟友及合作伙伴决定针对俄罗斯的两个大型金融机构——俄罗斯国有开发银行（VEB）和军事银行实施全面的封锁制裁措施，俄罗斯将无法在美国及欧洲市场进行借贷交易，也无法再筹集资金。此外，拜登还宣布对俄罗斯的精英阶层及家属实施制裁，并表示与德国合作，将不再推进“北溪-2”项目。拜登同时表示，会尽力保证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不会对美国本土经济，特别是对能源价格产生过大影响。
北溪二号”是一条由俄罗斯经波罗的海海底到德国的天然气管道，可绕过乌克兰把俄罗斯天然气输送到德国，再通过德国干线管道输送到其他欧洲国家。
英国首相约翰逊第一时间谴责俄罗斯，称其决定是“对乌克兰主权和完整的公然侵犯”。他在2月22日宣布，英国将对俄罗斯实施“第一波”经济制裁，对象包括五家俄罗斯银行及三名高净值人士。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则称，俄罗斯有关乌克兰部分地区地位的决定侵犯了乌主权和领土完整，不符合《联合国宪章》的原则。他呼吁各方按照安理会第2202(2015)号决议认可的《明斯克协议》，和平解决冲突。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和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也谴责了普京的决定，说这是公然违反国际法以及《明斯克协议》。两位欧盟领导人在共同声明中说：“欧盟将对参与这一非法行为的人进行制裁。欧盟重申坚定不移地支持乌克兰在其国际公认边界内的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
西方究竟还将如何制裁俄罗斯？《华尔街日报》等媒体分析称，华盛顿仍有许多选项，可对俄罗斯实施额外的经济制裁，手段包括将俄罗斯踢出SWIFT（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支付系统等。
鉴于俄罗斯是全球最大石油、天然气和金属出口国之一，阻止俄罗斯企业对美元市场的准入可能会产生刺痛性影响，因为这些产品主要是以美元定价和结算。
俄罗斯似乎完全不惧怕西方的制裁威胁，在普京宣布承认决定前，俄罗斯已与德国总理朔尔茨、法国总统马克龙交谈并做了相关通报。俄总理米舒斯京甚至在21日的安全会议上说，俄罗斯对外界可能的反应做了研究，他认为“可以承受”。
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后，欧盟、美国也对俄罗斯实施了相当严厉的经济制裁。根据大西洋理事会的研究，这些措施每年使俄罗斯经济损失约500亿美元。但俄罗斯并没有因制裁改变其行为，多位俄方人士后来表示，2014年后发生的事情表明，西方通过制裁打击莫斯科决定的能力是有限的。
芬兰阿尔托大学的研究人员通过梳理2014年至2017年间西方对俄制裁的影响发现，在他们抽样的俄罗斯公司中，超过80%的公司在其年度总结中报告了制裁带来的不利影响。但研究人员亦发现，欧洲公司也受到了“早期制裁带来的整体商业不确定性加剧”的影响。
俄罗斯或许已经意识到，如果西方决定行使所谓的金融制裁“核选项”，比如将俄罗斯与SWIFT支付系统分隔开来，欧洲也将成为莫斯科的人质。因此，西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们无法在如何惩罚俄罗斯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美俄之间的经济联系十分有限，年度贸易额不足300亿美元，只是俄欧近2000亿美元贸易额的一小部分。这意味着，欧洲得在更大程度上消化制裁带来的反作用力。
美国得克萨斯A&M大学布什政府和公共服务学院助理教授尤瓦尔·韦伯告诉半岛电视台说：“从短期的战术意义来看，西方的制裁不会对俄罗斯产生足够影响。”他表示，自2014年以来，克里姆林宫发展出了两个“平行经济体”，一种适用于受制裁的普通俄罗斯人，另一个是经济、政治和军事精英，后者受到保护。俄罗斯的国际储备高达6300亿美元，这可以让普京保证那些追随他的精英免受伤害。
莫斯科的精英对不怕西方制裁有共识，对于眼下的美欧来说，想要建立团结并不容易。早些时候，法国总统马克龙就表示，欧洲需要自己与俄罗斯进行对话，那是独立于华盛顿和莫斯科之间的对话。拜登也承认，根据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干预程度，北约可能会在如何应对莫斯科方面存在分歧。
生活在战争阴影中的顿巴斯民众
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合称顿巴斯地区，位于乌克兰东部，靠近俄罗斯边界，当地主要产业是煤炭和钢铁。目前该地区既有基辅控制区，也有亲俄武装分子控制区。2014年顿巴斯战争爆发之前，这里是毫无争议的乌克兰领土。
乌克兰被占领区和亲俄分离主义者控制区示意图
克里米亚危机期间，顿巴斯地区的亲俄武装伺机而动，在打败乌克兰政府军后实际控制了一部分靠近俄乌边境的领土。他们在夺权后组织投票，自行宣布成立“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一度要求并入俄罗斯。
一名乌克兰士兵前往前线战壕。旁边树枝上的红丝带表明，附近可能埋有地雷。
在俄罗斯宣布承认两个“共和国”独立地位前，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承认它们是主权国家。
乌克兰政府虽在就顿巴斯地区问题的政治解决方案上主张绝对的主权，但在顿巴斯争议地区的经济、民生问题上作为极少，当地民众更多依靠俄罗斯的资源过活——莫斯科因此经常指责基辅在当地搞“种族灭绝”，但乌政府事实上并没有能力介入当地发展。
从战争爆发之日起，当地民众的日子就不好过。一位化名为安娜的顿涅茨克民众近期接受俄罗斯自由派媒体《新报》采访时说，她的生活在2014年之后发生剧变。战区生活让她能分辨不同枪声，以及什么样的炮弹会在马路上留下什么样的坑，但大部分时候，她连对走出家门都怀有恐惧。
战争带来的恐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难以维系的日常生活。安娜说，2014年底开始，很多加工制品消失了，比如染发剂、尿布和卫生纸这类生活用品。她曾看到司机们在俄乌边境打开行李箱，里面全是走私的东西，当地人可以付钱购买。
因为是战区，顿涅茨克政府对民众的管控很严，房屋需要悬挂该地区的旗帜，手机内也不能存储任何违规内容，比如一些不必要的照片（例如政府大楼、士兵、武器等）和通信记录。“因此，我只有4张狗和20张儿童的照片，以及一些鲜花和食谱的截图。其余的都删除了。”安娜说。
2022年，顿涅茨克街头的小狗
萨沙向《凤凰周刊》证实了这一点。他表示，当地人对接受媒体采访十分警惕，一般需向“共和国外交部”报备。但总的来说，萨沙认为当地生活还算正常，如果能维持现状足矣。
2019年，普京签署总统令，称出于人道主义目的简化了顿巴斯民众申请俄罗斯护照的流程。据美联社说，近年来，莫斯科向当地大约五分之一的人口发放了超过72万份俄罗斯护照。一些老人依然领着乌克兰的退休金，同时申请了俄罗斯护照。
现年34岁的萨沙称，这项政策基本准许他能随时成为俄罗斯公民，但他暂时还没决定这么做。
在这个战争的阴影地带，基辅对当地的影响还没被100%消除，它填补了一些俄罗斯所欠缺的部分，比如当地药店大部分使用的是乌克兰药品。有当地药剂师告诉媒体，它们是从官方渠道进口的。没人大声谈论它，并假装它不存在，只是在需要的时候购买。在需要的时候，人们也会越境前往俄罗斯买点鸡肉。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顿巴斯地区同样受到很大影响。安娜回忆说，人们的注意力全被新冠病毒吸引走了，她和其他人一样接种的是俄罗斯生产的“卫星”疫苗。
短短两年后，战争重新成了他们生活的关键词。2月18日起，两个“共和国”的领导人不断指责乌克兰政府军有意入侵。他们启动了一项大规模的撤离行动，撤离对象包括妇女、儿童和老人，但禁止18至55岁的男性出境或旅行。
左：18日起，顿巴斯开始组织孤儿院儿童撤离。右：顿巴斯出现汽车爆炸事件。
莫斯科已指示紧邻边境的罗斯托夫州接收来自顿巴斯地区的难民，并为他们提供必要支持。俄罗斯紧急情况部称，至今已有超过6万名难民从顿巴斯地区抵达俄罗斯领土。
2月22日，“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领导人丹尼斯·普希林签署了关于征召1995年-2004年出生的公民服兵役的命令，此外还签署了一项关于征募55岁以上公民自愿入伍的命令。
“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萨沙说，他既不打算逃离家园，也不想被征召入伍，“我会待在家中，观察局势的变化，尽量不与战争发生任何关联。”